致那些撕掉時間的人──生祥樂隊《圍庄》概念雙唱片聽後(上)


從我庄到他庄

在歷經六張書寫台灣南部客家農村裡裡外外人事物的專輯之後,鍾永豐、林生祥以及一眾優秀樂手組成的「生祥樂隊」,推出了最新專輯《圍庄》,主題圍繞與石化工業生死相繫數十年的台灣南部閩南農村,第一次將關注的目光從「我庄」移向了「他庄」。

目光的位移首先帶來了聽覺的位移,《圍庄》的聽覺經驗明顯迥異於樂隊此前的作品;六人樂隊的編制,搖滾、龐克與台灣傳統音樂等元素相互包裹再透過林生祥罕見略帶沙啞不時怒吼的嗓子將整張情緒濃重的歌詞灌入腦門。聽著聽著,想及這些村子與鄰近石化工業區長達數十年的對抗、委屈、死亡、凋零和出逃,眼前很快就「轉朦又變糊」。

初聽《圍庄》,被帶起的是這樣的憤怒和悲傷,然而再細聽,會發現在這張鍾永豐和林生祥迄今規模最宏大(兩張唱片,共十八首曲子)、敘事及音樂編制最複雜的作品裡,隱伏著創作者更深層的隱喻和敬意。

起首的兩首歌透露了一些端倪,這兩首歌的情緒,一是(帶著自怨的)「憤怒」(《欺我庄》)、一是「寂寞」(《日曆》),正是長年積累、盤踞在台灣南部農村的兩大情緒。

「寂寞」,這個鍾永豐使用頻率極高的詞,總以不同的姿態或顯或隱地出現在過往的每張作品裡,顯性的如:

他沒辦法再像他的同事
把寂寞交給市場打理
──《秀仔歸來》

早就沒曬穀的稻埕
曬著發餿的寂寞
──《阿成下南洋》

已經夠寂寞
還鬥得這麼硬殼
──《分家》

高速公路
假日結束
北上亂緊
南下寂寞路
──《木棉花》

父母耕多 越耕越老
後輩讀多 越讀越遠
田坵伙房 越來越寂寞
──《菸田少年》

隱性的如整張《臨暗》,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寂寞」二字,卻透過旋律、文字和編曲滲入整張作品的血液裡,隨音樂起伏,一張一縮地跳動著。

而這一次,「寂寞」這個鍾永豐作品中最重要的關鍵詞,終於現出了原初的真身。在《日曆》一曲中,鍾永豐透過一位「仙人」(美濃對精神疾患者的稱呼)的身影,重塑了寂寞成形的那一刻。

這位「仙人」每日堅持穿家過戶,撕下鄰家牆上的日曆,不達目的即哭鬧。聽者初聞此,只覺其舉措怪異,符合「仙人」之名。直到曲末答案揭曉,方才一凜,雞皮疙瘩上身:原來,日日撕去日曆,為的是撕到「紙紅紅」的放假日,被石化廠吸納出外的兄姊們,就會回到空掉大半的合院,陪他玩遊戲。

把時間拉長來看,或許每個留鄉的農村孩子心中都有這樣一本日曆:等待假日、等待年節,日復一日,寂寞迤邐。

《日曆》歌詞極簡,僅173字,隱喻卻極深,除了追溯寂寞的起源,也暗諷進入工業社會之後,農村時間觀的改變,其中的扭曲與制約,連超逸於世俗的仙人都難以超脫,連帶呼應了專輯另一曲《污染無護照》中的無奈:「雲也無奈何/現下做仙難」,工業化的鋪天蓋地,無論天仙或地仙,都難逃掌中。


他庄亦是我庄

石化工業設廠伊始,毒煙飄飄,汙天染地,農村的四季循環被打亂,時間不再線性前進,慢慢產生了各種「扭曲」。《日曆》之後的許多歌儘管題旨不同,卻多數都寫到了「扭曲」:《汙染無護照》寫到自然環境的扭曲、《圍庄》寫到萬物生靈的扭曲、《慢》寫到時間感的扭曲、《藤纏樹》寫到種作方式的扭曲、《南風》和《出,不走》寫到故鄉不成故鄉、家不成家的扭曲……

「寂寞」加上種種「扭曲」帶來的汙染、疾病、死亡和出逃,遭受石化圍庄數十年的人們,如何能不「憤怒」呢?於是《圍庄》裡半數的歌曲,都溢滿了憤怒的情緒,再(被)披上搖滾和龐克的外衣。

而「憤怒」,上一次在鍾永豐和林生祥的作品中如此鮮明的現身,得回溯到他倆合作的起源──交工樂隊的《我等就來唱山歌》(1999)。這張因「美濃反水庫運動」而生的專輯,激楚地傳達了運動的精神、目的和情緒,運動眾人拚死抵抗的美濃水庫,其興建的一大目的,正為了供應未來的石化工業用水。

循此脈絡,兩張看似不相干的專輯被連到了一起,「他庄」和「我庄」也被連到了一起。從《我等就來唱山歌》開始,鍾永豐和林生祥從「我庄」的「憤怒」出發,循「寂寞」沿途留下的線索上溯,最終在「他庄」抵達造成寂寞和憤怒的源頭──「用過多再多/答覆太多」的石化工業。與《圍庄》專輯「石化圍庄」敘事路徑相疊映的,其實是一整個台灣南部農村情緒來由的最終溯源之旅。儘管慣用語言和地域不同,實則命運同繫、情緒相連,「他庄」亦是「我庄」。


那些撕掉時間的人

在《我的南部意識》一文中,鍾永豐這樣描述當年反水庫的心情:「反水庫運動讓我明白,那股急切想要伸進來蓋水庫的力量,跟這幾十年來不斷造成別離的力量,來源、性質同一,且同樣大到令人窒息。」

或許正是因為經歷過同樣的情緒、面臨過同樣的逼壓、組織過同樣的抗爭,鍾永豐在《圍庄》中的筆觸始終帶著理解和敬意,為經歷/正經歷這一切的天地人神、蟲鳥雲雨立言辨析,同時能夠不帶宿命論的悲觀色彩。

面對這樣的題材,能夠不帶宿命論的悲觀色彩是難得的。鍾永豐一邊上溯「我庄」的扭曲、寂寞和憤怒,一邊也同時書寫汙染已成定局之後,世居此地人們的「日常」──一種外人多以「憐惜」、「義憤」眼光看之,卻是他們必須日復一日面對的日常;《慢》、《毋願》、《農業學工業》、《藤纏樹》以及《出,不走》,都寫到了這樣的日常──石化廠來了,生活仍要繼續、工作仍要繼續,即使決心出逃了,家鄉的愁容也不時在眼底湧現。「藤纏樹纏藤/我庄石化廠」──慣常描寫情愛的古謠《藤纏樹》,在專輯裡被轉喻為我庄與石化廠間的緊縛狀態,出格卻精準。

而在這些日常之間,鍾永豐也不忘書寫許多戮力將種種「扭曲」「扳正」的人們:《宇宙大爆炸》中生性怯懦卻受感召加入運動的土地代書、《拜請保生大帝》中無懼風雨黑白兩道圍廠抗爭的庄民、《戒塑膠毒》中大聲疾呼不該手拿塑毒反塑毒的知識份子……這些戮力扳正各種扭曲的人們,不正像《日曆》裡的仙人,在發展主義至上的國家政策與社會氛圍下,「不與時同」地做著看似徒勞、外人亦難解的事?以為日復一日撕掉時間、撕掉時間,就能換來團圓──那段四季循環如常,天地萬物安居無須擔驚受怕的時光。

正是這些人告訴我們,外人眼中日復一日的「徒勞」終會有盡頭──《動身》,這首慶賀後勁反五輕28年後終於成功迫使石化廠關門的作品,無疑是整張《圍庄》對這些企圖「撕掉時間的人們」最大的祝福與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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