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蜍

一、

從小他就喜歡全新的東西，喜歡那光潤的質地，沒有灰塵沒有皺摺沒有刮痕。所有事物都會逝去，連回憶也可能磨損。而全新的東西──特別在拆封那一瞬，讓他相信有某種永恆，即使是短暫的。

他害怕逝去。最初是覺得可惜，原本好晶亮的東西呢，怎麼慢慢有了刮痕？原本平整雅淨的書本潮潤了泛黃了蜷曲了，怎麼會這樣呢他想，沒有本來那麼美了啊。後來，這些可惜累積起來變成他的一種焦慮。為了抵抗這種焦慮，他儘可能地用各種方式延緩物品衰老的速度：買來的書一定小心呵護，不折不凹不劃線，用紙袋或泡綿袋小心包好才放入背包帶出門；CD買來一定加上可黏式塑膠封套，聽前聽後拆拆黏黏，不厭其煩。

他喜歡觀察那些號稱不老的男女明星，特別是代言過林林總總保養商品的，看他們美麗的臉龐與身材如何在歲月的刷洗下緩緩變形。通常變形的速度是先慢後快的。某個歲數之前，你幾乎看不出他們的改變，那一張張無暇的臉透過媒體反覆播送，像一個個既定的符號，在人們的生活中有了能指與所指的功用。

過了某個歲數之後，那些臉龐從這處或那處，開始有線條被拉下了，再過了某個歲數，或許是脖子，也或許是身材，亦開始緩緩變形。起初他們絕不服老，以過人的毅力更勤奮地運動、尋找新的回春良方，並對成果感到驕傲，廣告廠商也找上門，請他們代言與其年紀相襯的保養品，在鏡頭前唸出自信的廣告詞，一如他們自信的臉龐。

後來，線條扭曲的速度一年比一年快，那些美麗的男人女人知道挽回的速度遠遠及不上衰退了，便從此放棄了。像某條長久來死命繃緊的橡皮筋被鬆開，撐持多年的美麗在一瞬間崩解了，身體被時間裝進了另一個容器，明星光環褪盡，符號消亡。

二、

剛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她青春正盛，彷彿有光，牽著抱著都像一塊軟玉。那時她太年輕，又窮，沒有保養觀念也覺得浪費錢，仗著年輕，即使日日熬夜又食不忌口，偶而冒出幾顆痘子也覺得無傷大雅，反正幾天後一張臉又將平整如昔。

在一起好多年後的某一天，他發現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了隱約的細紋，像成長過程中所有逝去的事物那樣，令他心驚。

從此之後，神經質一般的，每次她仰頭看他臉的時候，他都會仔細地觀察，究竟細紋是多了呢，還是少了？久了之後她也發覺了，說他這樣好變態，氣了好一陣子不跟他說話。

三、

那天夜裡，他做了一個夢。夢裡他抱著一顆當季盛產的大白柚，果實新鮮飽滿，金黃澄亮。他拿了一根湯匙準備挖食，卻在挖下去那一刻發現白柚發皺了，他慌忙擠了滿手她平時保養用的玻尿酸（後來她終於也加入保養的行列了啊……），邊擠邊想起她說：玻尿酸要和化妝水混在一起用喔，這樣才能保濕啊，於是又趕忙倒了滿手化妝水往柚子上抹。抹著抹著，那些瞬間出現的皺紋被慢慢撫平，整顆柚子又恢復原本的光滑平潤。

他再次舉起湯匙，卻在湯匙將觸到果皮那一瞬，白柚破了──一團粘糊的東西啪一聲直落他胯間，他低頭查看，發現一隻裹著黏液的蟾蜍轉著眼珠看他，沒多久，就拖著黏液跳進黑暗裡。

他在第二隻蟾蜍落在鼠蹊那一刻醒來。全身發寒，噁心，他張望闃暗的房間確認一切只是夢境，卻仍覺得褲底濕滑黏潤，彷彿真有蟾蜍爬過，蹬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