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聽我庄(上)



生祥樂隊的《我庄》,大概是我近年來聽得最頻繁的專輯之一。由於工作性質的緣故,我三不時必須到處跑。近一年來,由南至北,由西而東,我經常聽著這張專輯,在路上。

在路上聆聽《我庄》的感官經驗其實頗有意思;在各式車廂裡,在不同速度、車型的滾動顛盪間,一邊聽著《我庄》,一邊望著車廂裡外的島國風景,紛繁的地景、人景、聲響和意象不斷透過耳朵及眼睛竄進腦門;感官之外,在路上聽著這張也許是鍾永豐和林生祥合作至今最成熟的一張專輯,想及他倆一路行來的創作軌跡,又浮出許多思緒,這些思緒連同感官接收的種種感受拼貼出更繁複的音像風景,彷彿一部MV

一輛一天剩沒幾班的客運車。一段長又長的鄉間客運路線──例如台南六甲的東高蚋至鬧區一段──車自山上的柳丁園搖搖晃晃迴繞下行,至地勢趨緩,便遇上整片的「墓仔埔」,再往前,是緊臨圳溝的水田區。這段路線,還真恰似《我庄》起首的描述:「東有果樹滿山園/西至屻崗眠祖先/北接山高送涼風/南連長圳蔭良田」

在這些農村習見的景色之間,會不斷途經充滿魔幻感的路牌:如《仙人遊庄》中描寫的:「遲狗坑、牛埔庄、龜仔山、上竹園、雞婆寮、五隻寮、蝦蟆漂水、三降寮……」,經過一些荒棄的合院,一些被廢校的小學,從車窗眺望遠方,有鄰近的工業區煙囪直直向天空吐信……車行之間,不斷有乘客上車,有傳統農村樣貌的男女老少,有掛著「我要說國語」狗牌的小學生,有在外唸書偶而返鄉的高中生大學生……身體卻都是半透明的,像似宮崎駿《神隱少女》海上火車中那些影影綽綽的人們。

鍾永豐林生祥就坐在這班車上,彈唱著,張望著──也許,還會望見童年的自己從窗外閃逝而過。

客運車續行,也許經過一片「持分雜」(難以分割)的菜園,也許經過年輕農民的有機農園,也許也經過庄內大哥的選民服務處……直至臨暗,車在鎮上鬧區光燦燦的7-11前停下,影影綽綽的乘客們下車,緩緩消融在暮色裡。鍾永豐林生祥續留車上,在嘉南平原的燈火閃爍中,夜行巴士繼續前行。

在路上聽《我庄》,就彷彿跟著這樣一輛班數稀寡的客運車,鏡頭時而在車內,時而在車外,在時空/地理的遠近交疊間,巡遊了台灣農村一遭。而鍾永豐林生祥這對創作搭檔一路行來,不也像這稀寡的車班,在台灣的音樂圈中,堅定但不免有些寂寞地,持續朝自己的路線行進?

《我庄》,是鍾永豐、林生祥合作的第六張專輯,有意思的是,鍾永豐卻聲稱這是他的「第一張」,會這麼聲稱,也許有兩個原因:其一,這是第一張「全由」鍾永豐作詞的專輯;其二,這是第一張鍾永豐以「自身經驗」為敘事主軸的專輯,此前的作品,他的身影多半和他人的生命經驗揉和在一起,集成為一個個「角色」,而《我庄》,則是鍾永豐個人生命經驗含量最高的一張專輯,九首歌描寫的場景與事件,他幾乎全程在場。

我曾想過為何鍾永豐到了《我庄》,才專注書寫個人記憶?除了高度的創作自覺,或許早期要述說、對抗的事情太多了,不只外患,兼而內憂,一下是政府蠻幹,一下是全球化,一下要描寫農村年輕人的回鄉處境──兼而處理其婚姻問題,處理完婚姻問題,還得處理其後衍生的跨國文化適應問題;描寫了農村,稍喘口氣,接著處理同樣錯綜複雜的工人議題;寫完工人,又回到農村,描寫新興的有機農業處境;接著,又將視角轉往傳統農村中至為重要,卻總是被忽略的農村女性議題……

而鍾永豐終於開始「寫自己」的另一個理由,或許可從專輯的收尾之作《化胎》窺見端倪,甚至可以這麼推敲,若將《我庄》的九首歌視作一組長詩,則《化胎》便是其詩眼。

這首有層次的鋪展回憶、夢境和現實的作品,以懷念與母親生活的童年記憶起首,鍾永豐寫道:

頭擺事像雜草交春          頭擺:從前。交春:春至
一日靚一寸                  靚:茂盛

而至末段,他又續寫:

中年會過喂                 會過喂:快過了
童年像羅盤
緊來緊活跳                 緊:越。活跳:跳動
加上燕仔打探              燕仔:燕子。打探:探路
冇一定做得畫出路線      冇一定:說不定
好歸到南方
汝等我介化胎     介:的

意指人至中年,童年的記憶卻越來越活跳明晰,甚至可以循此為回首人生指路。

也許便是這樣的強烈呼喚,鍾永豐開始以他的童年和生命經驗為經緯,透過回首自己的人生,上溯、下行台灣農村的過去與現在。

作為鍾永豐聲稱的「個人第一張」,整張《我庄》或許也是他迄今最好,也最成熟的歌詞作品。整張作品的結構精巧,九首歌從《我庄》起始,《化胎》收尾,意象上頭尾相銜,成一循環;再以《仙人遊庄》從中劃開一刀,前後分敘農村的過去和現在。而將《仙人遊庄》置於曲序的中間亦別有用心,我的理解是:仙人也者,不需瞻前不圖顧後,不涉入前現代也不涉入後現代,天地之間,自在悠遊。

以《仙人遊庄》為例,鍾永豐在《我庄》中的一個精采視角,是嘗試做出一種反轉:反轉精神殘疾者的印象、反轉黑道的印象(《阿欽選鄉長》)、反轉7-11(《7-11》)的印象……反轉出誠如《課本》一曲中眾人齊唱的:「看毋到」的那些印象。

這些常人「看毋到」的觀察固然犀利,但《我庄》在創作上的精彩之處,更在於那些鍾永豐沒有明寫出來的,隱伏的敘事線;如《課本》,表面上是批判官方的教育政策如何裂解了人與土地的關係,也批判了慣常以成績分化好/壞學生的社會價值觀,但沒提及的是,被分成好壞班的兩群人,生命路徑從此岔開,一往社會光處走,一往暗處行。這條隱伏的故事線,在專輯後半回返,往暗處走的多年後返鄉,意圖透過選舉洗白/刷成長路上(積壓了太多年的)被「貼標籤」的屈辱──《阿欽選鄉長》;而往光處走的──大多是知識分子──也是同首歌中嘲諷的:「本村出這麼多博士這麼多碩士……」。人屆中年,想歸鄉卻歸不得的知識份子們,只能透過筆墨、透過記憶甚至夢境,讓靈魂先行返鄉──正如《化胎》的書寫。

在城市潰敗返鄉/立志回鄉的農村青年的議題,鍾永豐已經談過很多,其他論者的相關記述也已汗牛充棟。然而《我庄》,也許是少數考察了台灣「在外事業有成的農村中年」如何回鄉問題的先鋒作品。

另一精彩之處,在於寫作策略上,鍾永豐不再以一種二元對立的方式看待他筆下的人事物了;回首過去的許多專輯,總有一個站在敘事主體對立面的,需要被抗衡的勢力──《我等就來唱山歌》中的國家機器、《菊花夜行軍》中的全球化、《臨暗》中的資方、種樹中的傳統慣行農法、野生中的傳統父權……然而,鍾永豐在《我庄》中的最大轉變,便是以一種破除二元對立的方式看待所謂的「善惡」。此點,讓人聯想到韓國重要導演李滄東貫穿在他所有作品裡的觀點。

李滄東在其成名作《薄荷糖》中,透過不斷回溯主角的人生,告訴我們主角的「曾經如此(快意)」以及「何以致此(落魄)」,最終上溯至將其人生一分為二的岔路口。影片的第一段回溯,是落魄的主角在臥軌前幾天,尋到前妻住處(告別/懺悔/想彌補?),自行帶著孩子展開新生活的前妻,不但不給進門,連狗都不讓他逗弄(影片其中一個犀利的細節,便是主角在某段人生得意時期,對狗的肆意踹弄),然而,這樣一個「被社會集體放逐」之人,卻仍有個人──他的初戀女友,在生命將盡前,千方百計想尋到他,只因她始終記得那個仍未被這個世界劃傷──以兩顆射進無辜自己/他人的子彈作為隱喻──的那個善良、多愁易感的男孩。

李滄東的電影,顯示了其對於善惡的態度,並非決絕的二分法,而鍾永豐在《我庄》中書寫黑道的態度亦是如此,不將其標籤化成「刻板惡人」,而是嘗試理解是怎樣的體制和屈辱致使「他們」成為「他們」,如同他一直在書寫的:「我們」如何成為「我們」。

傳統上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在李滄東與鍾永豐的作品裡,卻應該是:

可憐/可惡之人←→可惡/可憐之處

善惡有其來處,情緒有其來處,正如鍾永豐最常提到的「寂寞」,皆有其來處。

如此一來,人與社會的關係便顯得明晰,也立體起來了。

如此視角,帶我們來到台灣農村書寫未曾探過的視野──整張《我庄》,可說企圖繪出一張明晰的當代台灣農村政經堪輿圖──整張專輯的美術設計方向或也源自於此。



2014.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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