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揉掉的字團(二) 三島


我剛認識三島時,他長得跟現在不太一樣,除了一樣發亮的黑色毛皮,其他如瞳孔的顏色、體形、脾氣,甚至性別都跟現在不一樣。

三島是松哥的貓,名字脫胎自「三島香鬆」這個台灣品牌加味料。貓如其人,一身的黑皮黑影,三島香松,一貓一人經常形影不離,人貓又都是黑的,遠遠看去,像是彼此的影子。


三島很需要松哥,我頭一次看到個性倨傲的貓咪會每天晚上在家門口等待主人,等主人大喊:回家!又乖乖被主人攔腰提起,披掛上身,像圍一條圍巾那樣馴順。


松哥也很需要三島,即使他表面上不說。2005年,他帶著失敗的感情隻身一人離開待了超過十年的台北市──這個他除了老家之外最熟悉的地方,來到荒僻的台南藝術大學唸書。他把大部分的台北回憶(上千本的書跟其他)丟在朋友家裡,除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物品,就是剛滿一歲的三島。常有人質疑他自己都養不活了,還養貓?他便回說等真的沒錢的時候就讓三島自己出門打野味吧,事實上,即使他餓著的時候也不會讓貓餓著,借錢都要買到飼料和罐頭,因此三島總是胖胖的,松哥卻顯得瘦了。

三島甚至是他親手結紮的,那時他在動物醫院當實驗助理,耳濡目染學會了解剖、麻醉等技術。他說那天他戰戰兢兢量好了麻醉劑的份量,親手幫三島結紮,並焦急地等他麻藥退去醒來。那心情,我想大概跟父母等待自己手術的孩子甦醒差不多。


而三島的確酷似人,有時我去找松哥時他還未醒,我逕自踹門而入(門從不鎖),只見一人一貓同睡著,貓同主人一般仰躺,卻把前腳舉在眼前,遮擋早晨窗外射進的強烈陽光……


或許是松哥給三島的愛已經太多,三島也就不太需要其他人了。他對松哥之外的人總是惡狠狠地,最可惡的是表面故做溫馴天真,不少人因而中計,被烙下了累累爪痕。我也是受害者之一,剛認識三島不久的某個下午,我見他趴著,眼珠半瞇狀似馴良,便伸手往他背上撫去,忽然,完全來不及招架地,他一個旋身揮出前爪,電光石火間,我的大拇指迸出一道鮮血。待我揮舞起拳頭要揍貓時,他早一溜煙跑遠了。


這些點滴讓我跟自己說,若有一天有機會拍攝松哥,這相依為命的一人一貓絕對是重點之一。然而還沒來得及拍,三島就出了事。


2008年二月,松哥為了生計,不得不離家工作一個月,他僅可能一週回家一次,其他時間託付給住附近的朋友,請他每隔幾日丟入大量的飼料。等他終於結束最後一星期的工作趕回家,只看到空了的飼料碗。打給託付的朋友,朋友說他前幾天太忙,忘了買飼料了。


之後幾天,我都幫著松哥找貓,地毯似地騎著機車在附近來來回回三島三島地叫,全村的人都知道有個藝術學院的學生在找一隻大黑貓。松哥的租屋處對面是一片蕪雜的空地,野草纏野草長得比人還高,那幾天,不時有微弱的貓叫從裡頭傳來,多風的時節,讓人分不清裡頭是真的有貓,還是遠處的貓訊藉風傳遞。遍尋不著的我們走頭無路,拿著鐮刀在草地裡尋著砍著,聽到貓叫便神經質地停下,確認方位之後又繼續砍著,最後仍是一無所獲。


尋貓不著的第三天,我累極了才剛回宿舍休息就接到松哥的電話,他說:我找到三島了。他死了。


三島死在離他家幾公里遠,通往省道的馬路上,沒有外傷,或許是餓慌了誤食農藥,被毒死了。家貓的活動範圍小,我驚訝三島竟然走了那麼遠,松哥難過地說:他是要走去找我啦……


那天傍晚,松哥把三島胖大的身軀裹在他擦澡專用的毛巾裡,連著他最愛的罐頭一起埋在不遠處一座小坡的樹下,坡外的風景遼闊,松哥點起一根菸不說話看著遠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淚。


我來不及拍到三島,只留下幾張照片,照片裡的眼神那麼鮮利,我摸摸被他抓傷又癒合的疤痕,突然有點想念他。


少了三島的松哥消沉了好一段時間,直到又被生計逼著上路,才慢慢恢復以往的神色。


※※※


今年四月十七日,我像往常一樣騎車到松哥租賃的三合院找他吃晚餐,還沒踏進門就聽到他叫著三島三島,伴隨而來的是一陣稚弱的貓叫,我帶著疑惑踏進門,看到松哥舉著去了針頭的注射器,手忙腳亂地揣著一隻幼瘦的黑貓餵奶……


現在你知道怎麼回事了,現在的三島,是今年春天,松哥在台北工作時撿來的一隻幼母貓,跟三島(一號?)同樣有著黑色毛皮,卻在胸口跟四隻腳都披覆了白色,俗稱的「穿襪子」,傳統人們眼中最不吉利的那種家畜。眼珠也不同於三島一號的碧綠,是橘褐色的。


我沒問過松哥把貓又取做「三島」的原因,或許他相信同樣的名字能夠箍住不同的性靈,藉此與自己產生某種無法斷卻的連結。我不禁想到他那部個人作品「米拉一號」,心想他會不會把每個愛慕的女孩都叫做米拉呢?於是之後會有米拉二號三號四號五號(編號越長代表越慘烈的情海生涯?),她們必須身材高瘦,面容必須清秀耐看,且懂得欣賞另類音樂電影藝術等等等等……


寫這篇時已是秋天的事,松哥與三島二號目前看來挺好的,寂寞的合院,又回到一人一貓相依為命的狀態,在此祝他也早日找到他的米拉二號。



2009.10.19 台南官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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